老戏千年:莫愁前路无知己
4月27日至5月3日,“首届海丝泉州戏剧周——2023年全国南戏展演”横跨了今年五一假期。作为受邀嘉宾,回想这一周的艺生活,可以用“密不容针宽可走马”来形容:下午学术研讨,晚上观摩演出,每日如是。演出在梨园古典剧院举行,但研讨地点却每日不同:百年番仔楼、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苏廷玉故居、清源山天湖、府文庙正音书院——论戏与读城,彼此回应,美美与共。
戏与城
南戏,中国古典戏剧的源头之一,宋元时期兴起于东南并流布四方,而彼时也正是泉州的高光时刻。泉州,这个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曾经是东方最大的港口,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宗教的人们汇聚于此,五方杂处八面来风,经济发达商业繁荣,如此生态塑造的集体人格必定是包容的、开放的、活泼的、自由的,而这正是一切艺术可以壮大的风土。
莆仙戏、梨园戏是“南戏活化石”,绵延千年、颠簸千年的古老文艺样式何以一直存续?将古典艺术与现代性完美结合的《董生与李氏》何以发生在此间而非别处?部分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些厅堂宅院、巷陌山水之间。
同题竞演 一戏各表
《荆钗记》《刘知远(白兔记)》《拜月记》《杀狗记》合称为宋元四大南戏。这次展演,“荆刘拜杀”中的著名段落均以主题方式由不同剧种集中呈现。对同一事件、同一人物的不同阐释,甚至可以窥见不同的地域性格,对比明显,煞是有趣。
比如,《拜月记》中点题的“拜月”一折,就呈现了赣剧与湘剧两个版本。王瑞兰情不能已却要百般掩饰,蒋瑞莲鬼灵精怪偏要打探,故事内容一样,角色设置相同,但湖南瑞兰瑞莲就明显要比江西双瑞更火爆泼辣,会让人想到在课间或宿舍里斗嘴斗气的小女生。
同样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故事,莆仙戏的《千里送》让观众见识了剧种特有的赵匡胤的“龙爪手”,他手持戏曲舞台上少见的兵器——铁棒,棒打强梁时的勇武、扶京娘上马时的细心、跋山涉水时的闪转腾挪,二十来分钟,把个英雄救美千里同行而不及于乱的故事铺排得既婉约又豪放。粤剧的《打洞结拜》则文戏更多,还加入了赵匡胤与京娘互相打问家山何处、竟是同乡同宗的情节——不贪女色任侠任气的道德高标,既是内在的道德自律,也有外在的礼教约束。
戏曲是一种平民艺术,状人叙事往往特别强调和突出某一面向,所以也常常会被诟病人物形象扁平,性格不够复杂,尤其是把它与西方戏剧比较的时候。其实,若把眼界放宽,取一个“泛读”的态度,就可以发现一个简单的事实:不同剧种、不同剧目对同一个故事原型会演绎出丰富多彩的各种“变奏”,对同一个或同一类型的人物常有不同解读角度,持不同的褒贬态度,弹性十足毫不刻板。
一戏各表,还会有看系列剧的体验。
5月3日那一天,下午看了赣剧《雕窗投江》,晚上看了梨园戏《十朋猜》,都是《荆钗记》中的一折,情节上又有先后接续关系,“投江”是怨女的惨烈,“猜”是旷男的悲伤,俱把人看得心痛不已。
王十朋实有其人,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还录有他咏石笋桥的诗句:“刺桐为城石为笋,万壑西来流不尽”,真实人生与艺术人生以奇特的方式在此相遇。林苍晓老师长身玉立,以梨园戏细腻入微的身段科介,将王十朋微小的情绪起伏、情感的大起大落,丝丝入扣地演给人看。拥有上帝视角的观者看他欢天喜地,看他疑窦丛生,看他得知真相后冷水浇头怀抱冰,心都跟着一寸一寸地灰了……
而钱玉莲的扮演者杨凯珍则借助水袖的百转千回摹写怨妇的悲剧,那两条水袖是女主心情的外化,被辜负的哀怨、命运不能自主的愁苦、誓死忠于爱情的决绝都在其中;水袖也是对江水生动的模拟,浅水区的荡漾与深水区的汹涌,中国戏曲中最神奇最美好的虚拟表演,让观众席里的人都体会到了深夜涉水的那份寒凉。尤其当她从生之留恋死之恐惧中挣脱,毅然赴死的刹那,一丈二的水袖“刷”地一下甩将出去,带着凌厉飞扬的力道,又如花朵般坠落飘零,天!
特意找到南戏《荆钗记》剧本,“投江”一出拢共不足五百字,“伤风化,乱纲常,萱亲逼嫁富家郎。若把身名辱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若只从文本看,立意不过是三贞九烈的女德,辞藻也平常平板,但演员却凭借文字之外的功夫,把人物自怜自伤、低徊高洁、刚烈缠绵的复杂心路细细密密铺陈,妙在毫颠的技艺,使观众的情感无碍代入,从而与之高度同情共感。尽管演员的表演还略嫌紧迫,但已经水涌山叠摇荡人心。这是以高度审美体验为中介的女性叙事:这滚滚长江东逝水,不仅仅有单刀赴会的慨叹——“这不是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江水也是女人流不尽的伤心泪。
“北青阳”,“南北交”
艺术节策展人、戏剧评论人水晶对参与这次戏剧周的体验有一个比方,她说自己仿佛搭乘了一架高朋满座的航班,俯瞰地面的山川,会被告知哪里是河流的源头,在哪个节点上溪水与溪水汇合,河流与河流相逢。
此言得之,深有同感。南戏在明代形成四大声腔:昆山腔、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弋阳腔从江西流传到安徽青阳后,形成青阳腔;北曲南下后,俚歌与青阳腔中的“滚唱”合流,形成一板一眼的“北青阳”曲牌;昆山腔最初也是用昆山话演唱,后改用中州韵,用北曲的方法演唱昆山腔。所以,北曲并非消失,而是与南戏的四大声腔合流……
提线木偶戏《目连救母》中有一折《速报审》,表现的是地狱之神派遣鬼差捉拿目连的母亲刘氏的灵魂到地狱受审,鬼官与刘氏有大量对白对唱,他们对唱的曲牌名称是“南北交”——审问她的鬼官唱念都用官话,唱的是北曲,刘氏则保持“泉腔泉韵”。无独有偶,梨园戏《刘智远》中,咬脐郎与李三娘的对唱中也有“南北交”:咬脐郎北曲,李三娘南曲。在昆曲、梨园戏等南方古老剧种中,都有“南北交”曲牌。而孰南孰北以身份与阶级地位来划分:弱势一方的角色用方言演唱,强势方则用官话。
南戏研究专家、温州大学教授俞为民介绍,南戏在北宋中叶产生于温州,北曲杂剧金末元初产生于大都、平阳(今山西临汾)等地。由于南北交流阻滞,二者各自发展,元灭宋以后,北曲杂剧南移。“南北交”就是北曲杂剧流传到南方后,南北调合流的产物。
——“南北交”,一个曲牌的流变是朝代更迭移民迁徙文化交流的投影,其规则设置则反映了几千年来南方、北方的权力格局,简直具有人类学意义。
鉴往知来,中国戏曲是健旺的、活泼的,它从不僵化保守,一直因应着时代的变动,不惧改变、不断学习、互相影响又努力保持个性,开枝散叶各美其美。
痛快而高级的“恐怖美学”
“目连”题材传统折子戏专场,莆仙戏《开荤咒誓》最摄人心魄。刘氏开荤后性情大变,梅花奖得主王少媛的表演大开大合,通过错步、叉腰、颤肩、戳指逼杵等夸张凶狠的动作,以及颤抖不稳的虚步,把一个人的贪嗔痴慢疑以及由此引发的喜怒悲恐惊,一丝一缕展现。
尤其是紧随刘氏身后的那个影子,黑纱罩面,妆造与刘氏呼应,刘氏步亦步,刘氏趋亦趋,神秘而鬼魅——它既是民间传说中游荡于阴阳两界、诱人蹈死从而借尸还魂的“替身”,又何尝不是刘氏分裂出的另一个自我人格呢?
六神无主心虚胆寒的真身与一言不发面目模糊的替身,把恐怖气氛拉满——在安全前提下的恐惧体验是人类的一种特殊审美偏好,影视有惊悚片、恐怖片,在中国戏曲舞台上,不同剧种、不同地域的艺术家各逞其能,也把“恐怖美学”发挥得登峰造极,使其成为最有魅力的戏曲类型之一。
我们这次也有幸观摩了著名艺术家肖德美表演的川剧《石怀玉惊梦》。此剧与《义责王魁》《活捉三郎》是同类项,也是讲被辜负的女鬼报复负心人的故事。文生大量借用丑的表演方式,运用变脸、上吊、吊毛、振翅、甩发等绝技,肖先生把石怀玉疑心生暗鬼、心亏理亏又强词夺理天人交战的肌理掰开揉碎颗粒分明。当又惊又惧的石怀玉一个僵尸摔,怦然倒地气绝身亡,高亢悠扬的帮腔女声“你就是那当今的活王魁呀!”同时跟进——道德震慑、审美体验、报仇爽文同步完成,酣畅淋漓一本满足。
正如有识之士早已指出的那样,最古典的戏剧中常常可以发现最现代的因素。中国戏曲有大量心理剧,如何在没有特写、没有蒙太奇的舞台上表现曲折迷离的人心海底针,传统戏曲既有想法也有办法。剧目所承载的旧道德或许已经不合时宜,但它表情达意的方式奇绝高妙,真懂真用心的人如能善用,即可点石成金。
务使“中国式表达”不绝不失,这也正是保育与传承的意义。
“如果他们喜欢,可以找得到”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这样描述目连戏的盛况:“构肆乐人,自过七夕,便搬目连救母杂剧,直至十五日止。”
《目连救母》以宗教故事为题材,将佛教与儒家所主张的孝道相结合,是保存于民俗活动中的古老剧目,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泉州市提线木偶戏传承保护中心前团长王景贤介绍,泉州提线木偶戏的《目连救母(全薄)》五十多个小时,可以演七天七夜,若仅演目连救母故事的“本戏”是三十多个小时。《目连救母》的价值不仅在于内容,还在于它保留了泉州傀儡调的所有音乐唱腔、所有表演的规制程式,囊括各个行当的表演方法,意义与价值非同一般。
但是这个剧目停演过很多很多年。王景贤介绍,剧团上世纪五十年代成立,许多年都把力量放在了“创新”上,重新认识到《目连救母》的价值,源于一次特别的契机。上世纪90年代,日本东京国立文化财研究所向剧团建议对泉州傀儡目连戏组织联合调研,双方合作,用三年时间把傀儡目连戏抢救了一遍。当时老艺人都还在,但也有遗憾,受条件所限,一些北曲的唱腔没有留下来,传承中心现在就在紧锣密鼓地做补缺的工作,“焦急得很”。他们的目标是整理唱腔,重新出版目连戏的演出本,把一百多个木偶造型重新做一遍,把这部戏的录音录像传下来。“我们完成一折摄录一折,目连戏一共16折,今年大约可以完成一半。”
做这些工作的意义何在?王景贤说,这是要给剧种“留根”,为未来的人们留下一份完备的资料,“人们现在不喜欢不等于将来也不喜欢。喜欢不喜欢是他们的事,但如果他们喜欢,他们找得到。”
泉州的戏曲工作者似乎都有这种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文化自觉,梨园戏编剧谢子丑介绍,梨园戏传承中心也在做类似工作。陈三五娘的故事在明朝嘉靖年间就有了完整的剧本,是梨园戏每年都会定期演出的重要剧目,但现在的观众看到的其实是三个多小时的简版,《陈三五娘》全本有22出,要演三天三夜。梨园戏传承中心恢复古本的工作已经默默地做了十年,现在只剩下两折尚未恢复。未来,人们既可以看到九折三小时的简版,也会看到三天三夜的古本《陈三》——它将作为镇团之宝流传下来。
另一种“基建狂魔”
戏剧周最后一天下午,是江西省赣剧院的三出戏:《幽闺拜月》《荆钗记·雕窗投江》《定天山》,情节各不相干,但情绪层层推进节节上升,最后《定天山》火爆开打,主角峭拔全员精彩,几乎是第一次看婺剧《白蛇传》“水斗”“断桥”时的体验重演。谢幕的时候,喝彩声几乎要把剧场都掀翻了。
后来才知道,江西省赣剧院起初并不在受邀之列,他们辗转听说南戏展演活动后,毛遂自荐中途加入。为了节省开支,驱车十几个小时从南昌赶赴泉州。抵达后,立即开始装台、彩排。为了保证演出质量,演员排练到凌晨四点。真拼啊!
这个戏剧周让我们得以近身观察戏曲从业者的状态,屡屡被他们感动到落泪。
柳子戏也是一个古老而濒危的剧种,仅存“山东省柳子戏艺术保护传承中心”一个演出团体。这次他们演出的《张飞闯辕门》,王伟演出了张飞鲁莽憨直之外的小心思、小机巧,使得这个有几分“反智”的人物十足可爱。内行看门道,曾静萍对王伟十分欣赏。在这一周里,无论是观摩其他剧种的表演,还是在业务交流与研讨的环节,他一直是最认真的那一个。他告诉我们,生旦戏在他的剧种里也有,但不及南方同行表演细腻惹人怜爱,“我们回去得好好琢磨琢磨”。精彩演出结束后,他飞快上台奔向他喜欢的演员,欣喜得像个小孩。
参加艺术节总是兴奋愉悦且疲惫的,但此次戏剧周上的人们,情绪消耗似乎格外大。不止一次出现某一人泪目,立即传染周边,于是频频出现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情景。眼泪的触发机制很复杂,当艺术家们声情并茂地讲戏、在舞台上奉献精彩的表演,思及臻此境界所付出的艰辛,以及与这份艰辛与精彩特别不对等的回馈,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有对演员的心疼,有替他们的委屈,有躬逢其盛我辈何德何能的感激,还有对自己并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的惭愧……
于是,我们也成了剧场里最不含蓄最不淡定的一小撮,高声喝彩疯狂鼓掌,潜意识中也是想用这现场的“鼓噪”给台上的孤胆英雄们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戏曲的盛景已经不再,这个事业很美好,也很寂寞,投身其中,“性价比”低得惊人。从几十年前开始,对传统戏曲“救亡图存”的呼声便不绝于耳。虽难立时焕新,但这一点微火始终不灭,并时不常地给人惊喜。
他们是中国大地上另一种意义的“基建狂魔”,铺路搭桥是功德,高楼大厦是徽章。同理,默默在少有人行的小道上砥砺前行、少人喝彩犹自勇猛精进的中国戏曲人,保持并呵护着中华文化基因库里活泼的种子,他们多么强大!
曾静萍,曾静萍
没有曾静萍,不会有这一次的戏剧周。
曾静萍,早已经成为超越剧种、超越地域的存在。当年《董生与李氏》一举天下惊,让人们认识了东南一隅的古老剧种梨园戏,认识了台上风华绝代、台下质朴刚健的艺术家曾静萍,认识了懂戏懂演员的编剧王仁杰。这一次,曾静萍让我们看到她作为伟大艺术家的另一面:超强的组织力、行动力、思考力。
重大活动的迎来送往一般都会假手专业公司,但这次戏剧周所有接待工作都是由剧团的工作人员完成。负责与本人对接的就是可爱的“小媒婆”洪毓怡小朋友。某晚演出开始后,突然发现身着礼服字正腔圆美丽大方的主持人也是她!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不愧是曾静萍带出的团队。
问过曾静萍为什么这么安排?她说,这些“俗务”完全无碍艺术的精进,相反,生活与艺术不可分,懂生活的枝枝节节,对塑造角色只有好处。
在最后一场研讨会上,关于守正与创新的关系,她表达了自己的思考。
在此,我愿意大段搬运她的发言:
我们当下的演员自有时代的气息在、时代的理念在,传承本身就是发展,不要急着改变,当我们谈论发展或创新的时候,我以为最合适的词其实是“完善”。
所有的前提是要真正地懂。“真懂”的过程是很漫长的。
梨园戏为什么要回到古本?那些我们以为的啰嗦重复,其实每一次的陈述和肢体表述,都带有时间的变化、情绪的变化、人物关系的变化。当我们不能理解与表现这种变化的时候,会嫌它啰嗦冗余,一删了之。有时候不是老前辈太啰嗦,是我们没有读懂这个啰嗦。
有人说,戏曲节奏很慢,作为演员我们要反思:“慢”是剧种的糟粕,还是由于我们没有把它诠释好?中国戏曲最美好的不是开始和结束,而是过程。许多演员有一个误区,就是急着表达我在干嘛,忘了我们的程式、唱词、道白其实早就交代了这些要素,我们要做的,其实是告诉观众我在过程中的犹豫与抉择,那是最美妙的。觉得“慢”,往往是我们的感受不够,没有充分表达出字里行间的缝隙里丰富的心理节奏、心理涌动。如果我们能把这些缝隙与涌动填满,对每一个过程的关节都赋予灵魂的话,所谓“慢节奏”会得到很好的缓解。
中国书法一旦走到熟极而流的平庸,人们就会回溯金石碑刻的源头,在开始的地方寻找变革激荡的力量,其他艺术亦如是。
“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本是苏轼与兄弟子由讨论书法的诗句,用它来形容曾静萍,竟也十分恰切了。
戏剧周过去了,它引发的震荡绵绵不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是真的吗?
那些坚持以美为志业的人们啊,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文|得得
供图|2023年全国南戏展演
编辑|于静
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2023年5月19日B4版《青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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